孔令卓
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一医院

我走下车,在路牙旁边站了一会儿。仲夏的阳光被法桐枝杈撕碎,火辣辣的,让人睁不开眼。白底黑字的站牌被空气泡出湿润的慵懒,在翻涌的热浪里水波似的荡漾。

我打算换乘另一班车,去终点站。附近的湿地,有草坪与荷花。

距离发车还早。我在候车区的长椅上坐下,打开手机,忽然收到一条短信,是门诊医生发来的照片:一封信。白纸黑字,字迹稚嫩却工整。落款写道,一个被“拯救”的孩子。

——皓辰。

正篇

三个月前,我第一次看见皓辰的时候,他蜷着腿,坐在床上玩手机,他的母亲在收拾衣物。四十岁左右的女人,梳发髻、穿着周正、动作利落。一间屋,两辈人,没有对话,沉默得心有灵犀。病房几乎一尘不染,打理得格外整饬。床头柜上,放着一碗冷掉的小米粥。

“我来自精神科,是59床的管床医生。”我说。“辰辰,向医生姐姐问好。”皓辰的母亲拍了拍他的脊背。皓辰低着头,不说话。“手机瘾!”她瞪眼怒斥,一把夺过手机,丢在床头柜上,复而无奈地对我说:“这孩子,叛逆。劳烦你们,多费心。”说完,她用手背试了试粥的温度,两肩微微耸起,片刻,又一寸一寸耷下。她端起碗,朝开水房走去。

皓辰抻开腿,弓着腰去床头柜拿手机。我这才注意到,他的一条腿是萎缩的,不能正常运动。“孩子天生脑瘫,”他的母亲回到病房,把温好的粥重新放在床头柜上,“唉,愁人。正常的孩子能跑能跳,他走路都困难。”

我没说话。余光里,我看见皓辰咬住嘴唇。

在神经内科,与皓辰同龄的孩子,大多患有癫痫。早查房后,我打开他的病历,果不其然。皓辰患癫痫已有六年。入院病历中详细描述了他发作时的表现——愣神、抽搐、呼之不应,数分钟后自行好转。初步诊断是“难治性癫痫”。

我继续浏览他的门诊病史。儿科、神经外科、内分泌科、骨科、康复科、营养科,有些是重复的。六年来,他吃过许多药,做过许多检查。最近一次的门诊病历写道:癫痫考虑,予奥卡西平控制发作,建议神经内科住院,排查病因。

少儿癫痫,是神经内科的常见病。过去的两个月,我见过许多患有癫痫的孩子。鉴别诊断、睡眠监测、核磁评估、捕捉发作、方案设计、手术。去除或损毁异常放电的脑区,能够在保留脑功能的同时,实现完全治愈。

“先排查自身免疫性脑炎,”上级医生说,“预约磁共振,检查脑发育情况。”

皓辰很勇敢。做腰穿、做核磁,都很配合。他的母亲一直皱着眉,绾成髻的头发垂下一绺。青丝袭鬓,鱼尾纹深如刀剜,衣服多了几道皱痕。她对我说,这些年,为了治疗癫痫,皓辰遭了很多罪。一所又一所医院、一个又一个科室、一项又一项检查,像一列没有方向的车,一路不断靠站。神经内科,又是一个新的站点。“肯定不会是最后一站。”她嗫嚅道。

我很为难。皓辰病程长、表现复杂,我不能断定病因,只好安慰道,癫痫治愈的病例越来越多,请稍安勿躁。她没再说话,只是攥紧拳、低着头、绷紧嘴巴,好像在说服自己。

我望着她憔悴的脸,无力感油然而生。

翌日,主任审阅了皓辰的检查结果,判定一切正常。我心里五味杂陈。向皓辰母亲解释的时候,我看着她的眼神,在数分钟内,焦急、讶异、恍惚、失落。眼眶里卧着一汪水,在㿠白的灯光下,亮亮的,把眼眶烫得通红。

皓辰坐起来,去床头柜里找手机。她瞧见,立刻生气了,大声斥责:“手机瘾!”皓辰抢过手机,压进怀里,一边哭,一边打滚,手臂颤抖,脖颈抽搐。

剧烈的动作扯起他的衣袖,我看到他手臂上不起眼的划痕。一番安慰后,我把他的母亲叫出病房。我们来到走廊尽头。她仍然很恼火,抱怨皓辰破罐子破摔,根本不体谅自己。

我问她,有没有拍摄皓辰癫痫发作的视频。她点点头,熟练地打开手机。画面中,皓辰眼睛紧闭、四肢抽搐、脖颈绷直;嘴巴开合,像在自言自语。

“他每次发作,都是同样的表现吗?”我问。

她想了一会儿,说:“他会突然大哭大笑。”

“持续多久?”

“几分钟。”

“如何缓解?”

“哄一哄,能好得快一些。”

“除了抽搐,还有没有其他异常行为?”我问,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腕。

她支吾半晌,眼眶红了:“他用小刀划胳膊。前几天,我骂了他,他还嚷着要自杀。”

我恍然。稍作引导之后,她开始述说。从皓辰出生说起,说到十月怀胎,说到脑瘫诊断书,说到皓辰被同学嘲笑,说到休学和四处求医。滔滔不绝地,讲了很久。

“我们做家长的,谁不希望孩子没病没灾,一辈子平安健康,”她说,“我知道,他已经很努力了。他会试着走路,摔倒又爬起来。摔得浑身淤青,也不喊痛。但是——”

她哽住了。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递给她一包纸巾。她捂住眼睛,手臂筋络凸起,手指微微发颤。“但是我恨铁不成钢……我知道,我都知道。他努力过,他是那样一个要强的孩子,但我还是盼着他早点能跑、能跳,这样他就不会自卑,不被嘲笑,就能和正常的孩子一样……”

“但是跑跳的前提是走,走的前提是,”我顿了顿,“站起来。”

——站起来。

她若有所思。

“心理问题才是当务之急,”我继续说,“仅凭现有的证据,不能诊断癫痫。或许,他更需要的,是来自家人的关心、引导和鼓励。找回自信,是他必须迈出的第一步。我们更应看到的,不是他什么时候会跑、会跳,而是今天的他,有没有比昨天站得更稳、走得更多。

“他不是什么手机瘾,也无需以‘正常的孩子’为标杆。”

“他就是他,独一无二。”

她听着,嘴唇微翕,再三犹豫,仍旧无言。

我们在走廊尽头站了片刻。落地窗外,白云叆叇,山峦丰盈。

她沉默着,流云照入眼瞳。片刻,护士喊皓辰吃药,她眼睫一瞬,再一次泪湿眼角。

几天后,娘俩离开病区时,我朝他们挥了挥手。我第一次看见皓辰露出了笑容。轮椅的影子被阳光扯远,随着病区大门徐徐关掩,“咔哒”一下,消弭无踪。

我来到了终点站附近的湿地。流金的阳光里,荷花正艳,绿草葳蕤。

我向门诊医生问起皓辰的情况。他说,皓辰癫痫发作的频率明显减少,经过数次心理治疗,他变得开朗许多。这次,他母亲带他就诊,两人有说有笑,十分融洽。

我看着屏幕中的对话,不禁倍感荣幸——

很荣幸,我是一名精神科医生。

很荣幸,我参与了这场没有疼痛的治疗。

很荣幸,皓辰的求医之路,在遍历艰辛后,终于抵达终点。

我抬起头。蔚蓝的天幕里,我看见翱翔的白鹭、绚烂的晚霞。我看见小小少年站起来,迈过卑怯,迈过那么多不曾被看见的努力,一步一步,奔赴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