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弃治疗的肺癌患者

孙轶飞
河北医科大学

2003年,当我还是一名大三的医学生时,遇到了一位肺癌患者。乍一看,他的病情并不疑难:男性,82岁,吸烟史60余年。无明显不适,只是在常规体检时查胸片提示中心型肺癌。

如果将他的病情作为一道外科学考试题,那么答案无非是手术、放疗和化疗三个选项。当然,还要让他立刻戒烟。然而,这位老人显然没有将自己的生命看作一道冷冰冰的试题,他做出了另外一种选择——放弃治疗。

这种对待癌症的态度令我很不解,而老人对我这样解释:在查出肺癌的第一时间,他就咨询了医生,如果需要治疗的话就必须要戒烟,而这对他来说是完全无法接受的事情。因为他的视力很差,差到已经几乎完全失明了。在他的日常生活里,除了听广播和抽烟以外,再没有其他的乐趣了。

“已经瞎喽,说实话,我现在连自己儿子、孙子长啥样都不知道。”老人笑着对我说。然后他用略带戏谑的口气对我说:“孙大夫,你把脸凑近点,我得知道你长啥样。”听了这话我没有丝毫犹豫,把脸凑上前去。老人仔细地用手把我的脸从上到下摸了一遍,非常开心地说:“不错不错,有个大夫的样子。”

我对他说:“大夫就是要治病救人。肺癌并不是没有治疗方法的,通过手术可以切除肿瘤,术后的放疗、化疗更是能有效降低复发率。你的病如果经过规范治疗,可以有效延长生命,为什么现在就要放弃呢?难道你就不怕死吗?”老人听了我这样的问题,从容地笑了笑说:“我1921年出生,十几岁就参加革命了,打了半辈子仗。我的那些没能回来的战友,个个都是英雄。我能回来说明我不够勇敢,每多活一天都是赚的,死有什么好怕的?”

经历过战争年代的人对待生死的态度果然豁达,这让我也无法反驳。我想了想,继续问他:“您是不是怕治病花钱多呢?”老人听到这个问题,又笑了起来,他说:“傻孩子,我好歹也是离休干部,住院看病的钱是全都报销的,一分钱都不用花。再说,我就算是积极治疗又能多活几年?何必浪费钱呢?

听了这话我一时语塞,更不知如何劝慰。于是,我找到老人的儿子,希望他能够劝老人接受治疗。然而,他儿子的反应也在我的意料之外。听了我的建议之后,老人的儿子掏出一根香烟点燃起来,整套动作相当熟练,与他的父亲一模一样。

他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对我说:”如果老人看病要花钱的话,说什么我也得劝劝他,要不然被人说是不孝顺,这个骂名可背不起。但是现在不涉及钱的问题,因为不花钱,所以才能不花钱啊。既然是这样,我们为什么不能尊重他的意见呢?活得长是一种选择,活得开心是另一种选择。为了治疗让他戒烟,对他来说并不开心。我觉得,能够让老人活得舒心顺畅才是最大的孝顺。”

这番话更是让我不知如何反驳。最终,我也只能接受了这位老人的决定,让他回到家中,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时光。我知道,他人生的最后阶段虽然并不健康,但是活得很愉快。在继续抽了4年烟之后,老人掐灭最后一根香烟,随即陷入了昏迷,在平静之中离开了人世。

整整20年时间过去了。在这期间,我从一名稚嫩的医学生成长为一名普外科医生,之后又回到学校成为了一名医学史教师。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时常想起这位把抽烟看的比命还重要的老人。回想起来,他的故事让我深刻地明白了一句话:“医生治疗的是病人而不是疾病。”

身为医生,如果将疾病视作是自己的目标,那么对于这位肺癌患者来说,应该排除一切困难,针对疾病进行治疗。当医生进行临床决策时,当然希望能够让患者更健康,更长寿,这当然是医学进步的意义所在。

但对于患者来说,这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站在患者和家属的角度考虑,影响医学决策的因素远远超乎医学之外,这其中涉及到金钱的消耗、世俗的眼光,当然更有对生命的思考。

对于这位身患肺癌的老人来说,没有金钱的负担,只有对死亡的豁达,更有子女的理解。他真正掌握了自己的生命,哪怕是被肺癌带走了生命,他也在每一个时刻把命运攥在自己的手里。想必他直到死亡的那一刻也是幸福的。

毫无疑问,在面对临床决策时,医生和患者有着完全不同的视角。只有当双方进行充分沟通时,医生才能深刻而全面地了解患者的所思所想,以及他真正的需求。换句话说,只有当我们将患者视为活生生的人,而不是承载着疾病的躯壳,才能用富于人性化的方式与之对话,并让对方倾诉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渴求。

回忆20年前的这个病例,我很高兴自己和这位老人进行了坦诚的交流。在这些年里,我偶尔会对自己的学生讲述他的故事。虽然整个故事中几乎没有医学专业知识,但它能让我们了解在临床实践中,如何尊重患者的感受和选择,将患者视为活生生的人来看待。

不久之前,我对自己的学生再次讲起这个故事。在结尾处,我不由地感慨:“整整二十年过去了,我很想他。”

只不过,学生没有我这般多愁善感,他经受过严格医学训练的头脑充满了逻辑和条理。思考了片刻之后,他对我说:“孙老师,这个故事的细节处处经不起推敲。第一,你们是医患关系,就算相处感情再好,同意他摸你脸也不妥吧?第二,患者家属和你沟通的时候,他怎么可能还在抽烟?第三,这位老人是放弃治疗四年之后去世的,你怎么会和他一直保持联系?我理解你想通过故事给我讲的道理,也理解医生难免会和某些患者建立深厚的感情,但这个故事是真的么?”

听到这样的质疑,我忍不住笑了笑:“有这样敏锐的观察力非常好,这是成为一个好医生的基本素质。只不过有一点你并没理解,在这个故事里,我既不是医学生,也不是医生。”

他是我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