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向月亮

潘一洲
海南省人民医院

血液科,在许多人眼里是一个有些陌生的名词。在与朋友聊天时,很多人会将血液科与检验科混为一谈。但是,当诸如“白血病”、“淋巴瘤”之类的词语出现的时候,场面总是会安静下来,显得讳莫如深。在常人看来,这几个血液内科的疾病名词,几乎代表了死刑的判决,只不过这份判决由医生签发,病魔执行。

血液科位于医院一条小道末尾的独栋小楼内,小道两边是高大的银杏,银杏叶在秋天时会悠扬地随着秋风舞动,并最终铺满这条安静的小道。密林、小道、静谧,这些意象都共同描绘出了清冷的味道。在这清冷之间的血液科,本身也弥漫着与人世的疏离。不同于其它的内科,血液科的病患面临的更多是血液肿瘤这种预后差、花费高的疾病,故事的结尾通常不是喜闻乐见的大团圆,更多的是人财两空的无奈与忧伤。幸而这处是在医院的东南角,纵使是在凄清的晚秋,夕日的阳光也能透过稀疏的林间洒落,带来一丝暖意。

在某个秋季的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收拾着工位上的病历、文件,准备下班,同时心中还在复盘今天的诊疗,以及计划明天的事务。这时,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心里升起了一丝烦闷。这个时候无论是什么,都会导致我下班的延迟,更何况这已经是在一个24小时值班过后,这无疑更加重了我的心烦。我带着愠意打开门,发现是24床的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门口,阳光从背后的窗户透过,映在她的脸上,连带着那身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也染成了淡金的颜色,夕阳在她清澈的眼睛里形成一个光点,映出的是胆怯、局促与不安。

她今年10岁,因为家里经济不太好,并且还有更年幼的弟妹,晚上了一年学,现在刚入读小学3年级。以世俗的眼光看来,这人生的起点本已不是很好,最近还确诊了白血病,这无疑在她本已紧绷的命运的纺丝之上,增加了绝大的张力,只是她本人,似乎对这一点还尚不明晰。

“医生叔叔,我什么时候能出院呀?”她怯生生地问道。“还没有那么快哟,听医生叔叔的话,按时吃药、吃饭,才能更快好起来然后出院呀。”我蹲下来,看着面前的她。面对一个小姑娘,一个成年男性居高临下的姿势会带给她更大的不安,我尽量将身位压低,用最真诚的态度,给出了相对童话的谎言。而现实与童话之间往往隔了厚厚的一堵墙,在她身上,那堵墙的名字是白血病(极高危组)。在几次化疗治疗中,她都没有获得缓解,同时因为经济等各种原因,她失去了进一步积极治疗的机会,而只能以姑息治疗维持着生命。白血病终末期的患者,除了面对死亡的恐惧,更多的是承受骨痛等癌痛所带来的折磨。她以自己的最大努力忍受骨痛等一系列不适与痛楚,尽管我们已经尽力,但是病情的进展仍旧折磨着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她就像一枝风雨中的嫩枝,还未绽放与成熟,便已经在风雨的催促中走到了短暂生命的尽头。

这时候,我发现她的父亲并不在身边。儿童在医院住院期间,都是需要有父母或者亲属陪护的,而她在住院时,都是她父亲来陪护。在询问病史时,我大致了解了父母的背景。她父亲是一个农民,而母亲则在家里全职照顾孩子们。日常的农活不能懈怠,幸好如今已近秋冬,农田都收得差不多了,她父亲陪护的时间才多些,一般都是在进行输液的时候她父亲才匆匆赶来,有时候甚至还拜托隔壁床的病患家属们帮忙照看。这个时候她父亲不在,最大的可能是回去拿女儿的晚饭了。

孩子总是需要照顾的,更何况是生病了的孩子,自己一个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怎么可能不感到孤独、无助?面对着她,我心中原本的烦闷已经消退了不少,现在她父亲还尚未回来,我便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引她坐在办公的椅子上,而我搬来了凳子坐在旁边,跟她随意地聊着天,陪她渡过这段父亲离开的时光。

在聊天中,她总是时不时望向窗外,眼里透出的向往似乎要满溢出来。这也许是因为她的床位并不靠窗,而日常输液的时候又长时间躺在床上,这无形的拘束无疑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离了起来,试想,一只年轻的小金丝雀怎么会耐烦于小小的笼子呢?

窗外的夕阳缓缓沉下,辉光在苍蓝的天穹与橙黄的地平线之间晕染出温柔的粉色,暮霭深沉,她眼里的光点也渐趋微弱。这时,她看向挂在窗边的千纸鹤,问我:“医生叔叔,千纸鹤可以飞向太阳吗?“我愣了一下,笑着反问:“你听过飞蛾扑火的故事吗?”她眨了眨眼睛,说:“我知道,飞蛾因为想靠近火,最后扑到火上被烧死了。”“对呀,太阳也是一样的,太阳表面都是熊熊烈火,千纸鹤飞过去的话,会被烧到的。”

此时,薄暮的褪去是夜色的降临,新月如钩。她听着我的回答,又转头望向悬挂着的千纸鹤。那串千纸鹤的底端悬挂着一个风铃,晚风吹拂,风铃晃动,在风中加入了清脆的铃声。她怔怔地看着窗边的千纸鹤,突然嘟囔了一句:“可以不飞向火的吧。”我随口接着:“不飞向火?”她眨着眼,认真地说:“飞蛾只是想靠近光,如果飞向太阳会被烧死,那就飞向月亮。”我一时语塞,随后说:“月亮在遥远的天空,要飞过去的话,很难,很久。”“只要一直飞,总有一天能到的。”她眼里随着日暮而褪去的光点似乎又随着新月的升起而重新明亮。她看着月亮,而我看着她,在她稚嫩的脸庞上,我看到的不仅仅是对于生命的渴望,更是对希望的向往,即使这份希望可能太过遥远。

离开医院下班的途中有一座天桥,我有时候会喜欢在这里发呆,看着桥下的车水马龙,望着不远的医院病房。万家灯火,夜风拂过发间,我望向医院,想起了刚才与她的对话。希望如光,引人趋向,这份执着正是推动生命前行的动力。在与病患沟通时,囿于当前医患环境的复杂,我们更多的时候偏向于将结局消极化、保守化。这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保护了医护自身,但这也使病患心中的烛光更趋黯淡。希望的渺茫消失,给心灵带来死亡的同时,也加速了病患生命的流逝。而身着白衣的我,需要做的不仅仅是守护希望的烛火。描绘星夜的明月,并为趋光的心灵指引方向,则是更温柔的医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