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能
董硕
四川省医学科学院·四川省人民医院
“咚咚”,一阵清脆的敲门声唤醒了我改稿的思绪,只见一双西北面孔的夫妇颤颤向我走来,我本能的收起键盘,想着他们又会如何向我诉说就医的不顺。在例行询问他们的有关诉求或是否需要帮助后,只见男人努力的挥舞着手指并用蹩脚的汉语喃喃道“还钱”等字眼。我打开电脑默默的开始记录,暗自心想“一定是不满医院的治疗进而要求退费的投诉纠纷,罢了,如此理由的投诉不计其数,按照相关纠纷化解流程告知清楚既可”。男人吱吱唔唔良久也没把话说全,这时旁边裹着头纱的女子向他递过手机,简要交流后又将手机递给了我,手机上的文字让我错愕半晌。
手机上打开的是一个维语翻译软件,“我不是很会汉语,我这次是来商量治病费还钱的”,在使用翻译软件来回交流几番后,我忽然想到了工作交接时前辈给到我的部分材料。印象中有一张捺印的欠条和一份斑驳的身份证复印件,前辈告诉我这是一名急诊高坠伤患者,治愈后因为语言不通也无手机财物等原因,在要求写下一张欠条后便欠费出院了。原本也很难指望这样的类“三无病人”主动还款,即使运用司法手段,往往也面临着维权成本高过欠款金额、查无此人难执行等种种问题,而这名患者竟然能主动到院还款,我甚是欣喜。搜寻翻找一阵儿后,我终于找到了一年前签下的那张欠条,在看到欠条后,男人眼中掠过一丝舒心,嘴角也不自觉上扬,但不一会儿又垂下了头,用手机翻译软件喃喃几句,几次沟通后,我大致了解到他很感谢医院对他的救助,但最近一年来工作并没有存下钱,这次从新疆专程到四川是希望医院能够为其宽限一年的还款时间,待他在回去再攒些钱回来结清欠款,那一刻,我心中肃然起敬。
兴许是我从事医患沟通工作的原因,这几年来,我所经历的医患沟通往往都是患者因为医疗纠纷要求医院免除医疗费用或者进行赔偿,过多的纠纷已经渐渐改变我对医患沟通及医患关系的态度,所以当我已本能地预判这对夫妇敲门而入也是医疗纠纷甚至医闹时,听闻其是专程前来商议还款事宜后,又被他们心中本能坚守的善良与契约精神狠狠的删了一巴掌。
虽然我仍面不改色的与这对夫妻继续着协商着医院能否宽限期限的工作,但内心也不免犯着嘀咕,不自觉地从法律角度开启分析评估。这是一起医疗服务合同纠纷,医院为患者提供了诊疗,患者为接受的医疗服务付费无可厚非,但这名患者又有几点特殊之处。首先,该患者入院时无社保卡,这就意味着医院无法通过医保未结算限制该名患者在它院的医保正常报销结算;其次该名患者为类“三无人员”,入院时因为是急诊抢救,没有预交部分住院费用且户籍地为省外,虽原则上用医疗机构在无法找到欠费患者时可以通过诉讼解决欠费纠纷,但因民法中“原告就被告”的原则,医院想要起诉需前往大西北,同时又缺少患者的联系方式,法院能联系到患者本人的概率也较低,即使法院最后缺席判决,执行起来也是困难重重,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建立在医院愿意花费甚至远超欠费的诉讼成本的前提下。待我因职业习惯不自觉地对此进一步分析后,不免惊讶为何她们不像部分人那样选择“远走高飞”,逃避本该承担的责任,好奇心迫使我继续以手机为媒介与他们攀谈起来。
一年前他在工地做工时不慎高坠受伤,被工友送到医院抢救后就再也无人看管,冷冷独自在院治疗。他很感谢住院时医护对她的照护,虽然语言不通,但他明白自己在接受治疗后渐渐恢复了元气。“这不就是工伤吗”我说道,但他并不能听懂工伤的含义,我渐渐沉默了,成长带来的世故让我在面对难得的质朴时只能选择失语。
最后,这对夫妇还了部分欠款,签了新的欠条,见过当天在岗的医护并表示感谢后,又默默踏上了“攒钱还款”的路途。他们走后我反而不能平复,有些后悔没有给他们详细解释工伤的含义,也后悔没有再送送他们,对他们遵守契约的诚意表示同样的感谢。往后再想起这对夫妇,我总感到莫名的羞愧,为初次见面时本能的反应感到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