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佳佳
南京中医药大学
我曾两次站在“弃医从文”的岔路口,就像每个学医的小年轻自嘲的那样。
2024年的仲夏,我因担心面对学术争论而无法毕业,第二次动摇了医心。
而赵洪钧老先生却冲我微微一笑:“争论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这是我第二次接收到赵老的定心丸。
第一次是2023年的仲夏。那时我刚被录取为研究生,却总觉得迷茫、焦虑、无力。
“我是不是得了医学生综合征?”我问万年住院医舅舅。
他没直接回答,要我一起去找赵老跟诊,说可以消除些困惑。
赵老,便是赵洪钧老先生。
他一直被界内称为传奇,远非几个头衔就可以概括。赵老受过饥荒、下过乡、待过部队、学过俄语、做过讲师,因中西医论争史站上了风口浪尖。但赵老厌倦了名利场,转身便同夫人刘老师深耕临床,最后回到家乡,在小院里继续读书、写字、坐诊。
我听着传奇的故事,走在田间。绿色麦浪在蛋黄的阳光下,清新自在地延展,辽阔得令人眩晕。却未曾想,短短几天里,我的生命力似乎从燕赵土地上重新生长了出来。
村里的日子简单而惬意,医患互动就像邻里串门。乡亲们都喜欢喊赵老“五爷”,带着河北当地厚重的腔调,话语清脆的尾音上扬,听起来亲切又有力量感,好像具有某种从土地里拔节而出的冲击力。伴着一声声“五爷”,绿色的铁皮大门被各个有趣的面孔叩开。
他们有的是来自于周边的村落和城市,有的是结伴从外省远道而来。彼此之间要是碰上了,不管认不认识,也要互相寒暄几句,然后一伙伙地就着热闹的氛围入门,挨个乖巧地坐在绿色的椅子上,就像吃席一样。
赵老开口说话总是慢悠悠的,字句相连,很像在土丘上哼唱山歌。每次看完上门的病人后,赵老就会把手背在身后,舒展开平时因思索而紧皱的眉头,踱着步,悠哉游哉地凑到村口下棋。
但来这的第二天,这位德高望重的八旬的老中医,带着我们去“串”了一个门。
那户人家有厚实的新门,含着好几层保险。我们随赵老迈入院子,稍一打量,四周都是新砌不久的水泥地,表层还是湿润的深灰色。
我们推开门,是一个空的屋,走到房间尽头,再推开门,又是一个屋......等走到第四个屋的时候,门一推开,一种独属于卧床病人的颓败的气息涌上鼻腔,勾起我之前在病房里实习的回忆。
整个家空荡荡,只有眼前这一个躺炕上的年轻男人,约莫三十出头,望着天花板一动不动,眼神迷离空洞。
“五爷?”听到动静的他先转过了头,用嘶哑的声音唤道,像田里被晒蔫儿的空壳麦子。他的肩上、腿上都包着白布,整个人像是碎掉的零件被重新拼接起来,纱布也裹不住纵横无序的疤痕。
“招待不周了。”他抬起眼环视了一下房间,勉强挤出一抹微笑。
“你不用动,我来看看你的情况。”赵老跨过散乱的小马扎,走到炕边,把手放在了男人伸出来的手腕上。
我跟着赵老,把掉在地上的粉色小老鼠书包捡起来,接过舅舅手里的水果,轻轻挪开旁边梳妆台上的杂物,放了上去。
我们侍诊在旁,等赵老把完脉了,上前接住男人的手腕,就着赵老按下却没散尽的手印继续搭脉。他的脉很微弱,流动得很慢。不像高血压的脉象,能明显感觉到有一管汪洋便勃勃有力地在指腹下奔流。
我感觉有点唏嘘,日子才刚刚好起来的小家,重要的支柱就遭逢意外,这个家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赵老看着男人因受伤而抬不起来的脚背,指着他的膝盖外侧,问我这里伤的是什么神经,一般都怎么治。
我下意识反应:“这是阳陵泉穴。”
过往的知识一下子闪过脑海,我兴奋地接着补充:“这是腓骨小头,附近有腓总神经走行,负责足背的趾屈、外展等动作。”
赵老点了点头,然后对男人说道:“不用担心,你恢复的状况比一般人都好,我再给你调一下方子,帮你找找劲儿。”
男人眼睛一亮,想要点头致谢,但脖子被卡住,活动不开:“谢谢五爷。”
村里的老老少少都非常信任赵老,只要有疑难杂症,都会来赵老家讨个方子,那个重伤的男人也是如此。就这样,无数人和赵老的生活交织在了一起,他们的故事成了赵老的人生故事,也成了赵老医案里的一张张方子。
回到药房后,赵老便嘱我们备药。
收到赵老认可而窃喜的我,似乎也有气力从四肢里生出来。三五步之内就能快速而精准地把药找到,还能趁着抓药的空档补一下货。
“陈皮。”
“桂枝。”
“牛膝。”
......
赵老依次唤出药名,声音就如配着弦乐的诗诵。一味味药就好像这片土地上他所熟知的一个个乡亲,每个人的腔调、秉性还有过往,他都如数家珍。
与其他医生不同的是,赵老习惯亲自配药,他一向不用称,数十年以来仅凭手感,真正做到了“妙手回春”。满头新发的他搂着药桶,看起来像个憨态可掬的圣诞老人。抓药的时候,他大手一掂,覆盖住要抓的陈皮,指尖一用力,牢牢地兜住药材,左右轻微地晃一晃,再捞起来,药的分量在他秤砣般的手里就大致不差了。
我望了望赵老,又举起自己的手在空气里晃了晃重量。看着掌心的纹路,我在想,需要走过怎样的几十年,我才能如赵老这般帷幄药量?
我不知道。我参与式观察了赵老的行医生活,细细回想,猛地发现他也在大地上书写文字。
简洁的方块字,组成了一篇篇飘着中药香的故事。
斟酌药量和推敲文法,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啊?
一霎那仿佛积雪融化,水波在脑中荡漾,似乎嘲笑我的死板。
带着这样的想法读了一年研究生的我,已然不害怕摸索当初的那个岔路,但却生出了新的恐惧——害怕面对争议而无法毕业。于彷徨的我而言,未来就像细线,轻易就会崩断。迷茫的我又重温了赵老低谷时的心路历程,不禁再次动容——“回到生长之地务农,以回报土地和父老的恩情。”
当我再次踏上黄河故道曾经翻滚过的地方,是为了找赵老讨个“勇气”药方。
燔灼的热浪从地缝里绽开,搅着风在空气里烙印皮肤。夫人刘老师拿来了西瓜为我们解暑。我趁机求赵老帮我“开方”解惑:“做学术应该如何应对争议呢?”
赵老,这个在争论的大风浪中,能一气呵成20余万字著作而岿然不动的医界传奇,闭目嚼起了红瓤西瓜:“争论是很有意思的事情。”然后微微一笑,把籽吐在了土地里。
赵老是这片土地上的麦田守望者,负责给叩门的人点一盏灯,见证和陪伴他们的故事。
土地之上向来没有固定的路,风暴总会过境,黄土一翻滚,又能踏出新的路来。各种各样鲜活的声音和故事,从广袤的泥土里钻出来,从像赵老一样的生命诗篇中歌出来,或高亢嘹亮,或甜美婉转,最后迎着麦浪漂浮在风中。
“五爷,找你看病啦!”
又有人来叩门了,走,抓药去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