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那个难忘的27床患者
姜葵
天津医科大学总医院
作为一名从业30余年的消化科医生,每年清明,我都会想起自己10余年前诊治的一位患者,他帮助我看到了医学的另一面。
三月•消化科病房的27床
那是2012年3月初的一天,医院急诊科将一名57岁“腹水待查”的男患者转到消化科病房。他住在27床,而我成为了他的主治医师。
在这之前,患者曾因“间断腹胀2个月,加重1周”在另一家三甲医院接受过全腹强化CT、抽腹水、胃镜、钡剂灌肠等一系列检查。他除了有大量腹水考虑为“渗出液”以及慢性胃炎之外,没有更明显的异常发现。
当然,为了查明病因,这次住院他也免不了一番检查之苦。为了查明腹胀原因,他再次抽了腹水,结果仍考虑“渗出液”,而且血液肿瘤标志物也在正常范围。他说没食欲,排便也不规律,我又安排他去做结肠镜检查。当肠镜到达降结肠与乙状结肠交界处时,突然发现肠腔狭窄,虽未见肿物,但无法继续进镜。消化科四名医生轮番持结肠镜上阵,甚至包括一名资深老主任都没有成功,结肠镜寸步难行。我担心再盲目进镜会存在肠穿孔的风险,只能暂停检查。
至此,27床患者已辗转两家三甲医院,症状既无缓解,诊断又未明确。他到底得了什么病?为进一步确诊,我建议患者再做PET-CT检查。这项检查对于实体肿瘤具有较高的确诊率,但属于自费项目,需要花费1万元。患者是来自郊区的一位农民,妻子还身有残疾,家境并不宽裕,这笔钱对于他们不是小数。患者有两位姐姐,她们非常关心、疼爱这个唯一的弟弟,同意出钱给做该项检查。两天后,PET-CT结果回报:考虑结核病。在两周内明确了诊断,排除了肿瘤。大家都长出一口气,为患者感到高兴,随后我马上通过医务处请结核病院主任会诊。结核病院主任同意将27床转入其所在医院进一步诊治。27床的两位姐姐更为高兴,觉得虽然花了1万元检查费,但解决了问题,而且弟弟得的还是可以治好的“结核病”,心中充满了希望。她们给我们医护写了感谢信,团队也很有成就感。
八月•医疗事故鉴定始末
时间到了8月初,我正在病房紧张忙碌着,接到医疗安全部电话,让消化科去取一份投诉文件,尽快写出答辩材料,并准备派人去医疗鉴定委员会参加论证会议。虽然已经在科室里负责医疗安全十余年,但每次接到安全部电话,我都会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间流到了脚底板儿,这次也不例外。取回材料一看,才发现是那位已经转院到结核病院的27床患者的投诉,这是为什么?!
他在3月转到结核病院后,接受了规律、足疗程的抗结核治疗,但症状改善不明显,腹水没有消退,并渐渐出现了肠梗阻的症状。结核病院请患者第一次曾住院的市三甲医院普外科会诊,转回该院并行开腹探查术。术后病理显示:腹腔肿物,考虑转移性腺癌。因患者病变范围广,腹腔粘连明显,此次手术只取了病理检查。后患者转到肿瘤科继续姑息性治疗,日渐衰弱,一个月前病逝了。
27床的家属认为患者的转移性腺癌来自肠道,当时结肠镜检查,四位医生都没有进去的部位是结肠癌,是我们消化科耽误了患者病情。
安全部让消化科答辩,我们申诉道:作为消化科临床医生,我们是根据PET-CT诊断的“结核病”,并同时邀请了结核病医院专家会诊,因此希望请影像科主任一起参加论证会,获得安全部的同意。
论证会安排在了8月末的一天,那天也是我女儿考入大学报到的第一天。帮她办理好一系列入学手续后送到宿舍,来不急帮她铺床,我就匆匆赶到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一进楼,我就看到27床患者的大姐坐在楼梯上,“大姐,您怎么在外边呢?”她看到我,稍稍楞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姜主任,您怎么亲自来了?因为不让进去那么多家属,所以二姐和她儿子进去了。”
我轻轻推开会议室的门。六位医疗事故鉴定专家在圆桌中央正襟危坐,两位患者家属坐在一边,对面则是我们医院安全部的代表和影像科主任。气氛有点凝重,大家都沉默不语。
按照程序,先是患者家属出示投诉材料,之后医院答辩。影像科主任结合病历讲解了PET-CT的结果,仍坚持“结核病”的诊断。代表消化科答辩的我介绍道:“患者在转入我科之前两周,在外院曾行钡剂灌肠检查,未发现肠道病变。我科结肠镜检查时,四位医生进镜不成功,考虑是因为患者大量腹水压迫肠腔所致。”
论证会后数日,安全部反馈了结果:鉴定委员会认为我们没有责任。我听到这个消息并没有感到如释重负,也高兴不起来,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关于患者的死,我到底有没有诊断失误?27床到底是结核病还是肿瘤?PET-CT的检查结论有没有问题?内科泰斗张孝骞曾说:“患者以性命相托,我们怎能不诚惶诚恐,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在患者面前,我们永远是个小学生。”这句曾听过多次的话,此时我方才有顿悟之感。
清明•再遇生死的和解
时间流逝,转眼间来到第二年4月的清明,我与家人一起来到郊区公墓为逝去的亲人扫墓。刚到公墓门口,就听到有人喊我:“姜主任!”,“在这里还会遇到熟人?”我心里一愣,定睛一看,原来是27床患者的两位姐姐。她们是来为弟弟扫墓的。我赶忙问候道:“大姐二姐,你们好吗?”“还好吧。因为公墓征用了我们村里的地,所以弟弟也安放在这里。我们从心里感激您对弟弟的帮助,但也一直觉得对不起您。”注视着两位姐姐,我说道:“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尽力。”道别时,望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身影,我哭了……这一刻,我感恩与27床的相遇,也与曾经的自己达成了和解。
每年清明节扫墓时,我都会不自觉地在墓园门口张望,但我再也没碰到那两位姐姐,而她们那个逝去的27床弟弟却始终住在我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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