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要求
牛迦
山西医科大学
2017的开年,我经历了首次考研失利。急于逃离“失败者”这个标签的我通过校招选择了一家精神病专科医院开启了我的“社畜”生活。至于为什么选择袍泽们都避讳的科室——以本科学历就业只有这家给的最多,多么现实的理由呀!尽管22岁的脑袋瓜里装的“现实”到如今回看充满了天真幼稚和一股子莽劲儿,但我在精神科摸爬滚打的难忘生涯就此误打误撞的开始了。
初到精神科的最开始自然是一番人仰马翻——精神科的问诊更像是听病患天马行空的“怼天怼地”,更糟的情况是病人在问诊过程中当场发病,或对我指鼻大骂,或与家属“打成一片”,在这种“热烈的气氛”下,偶尔我也会被动地卷入其中。最头痛的则是由警察“护送”而来的药物滥用患者,无法有效交流,身上一般也带有传染病。需要我全程对着警察的执法记录仪进行操作。
此外,女病区的日子充满了惊讶与困惑。惊讶于她们七成以上的博研学历,困惑于她们满身的才华却因世俗的惯性而困囿于此。其中的典型代表就是赵姐。
赵姐是我第一位独立接诊的病人,48岁,某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独自来院就诊,王霸之气突出。见面的第一句话是:“大夫,我爱人出轨了,他要杀我。”
但她太过冷静,这句话半点不像被害妄想,我心里隐隐有了成算:“那你不是应该报警吗?”
“报案了,警察说我这里有病”说到这,赵姐自信地拨弄了自己保养良好的卷发,就像上世纪港片中的大姐大,酷酷的用手指点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又怕我不相信,她顿了顿:“大夫,我疯了,我要住院。”并辅以各种精神分裂典型症状的描述。
脑海中的警报瞬间拉响,这句话放在高度关注病人是否具备自知力的精神科背景下本身就充满了不合理。再加上她及其标准的症状描述和拙劣的演技,我合理地怀疑她装病逃避现实,毫不犹豫的电联主任。
主任问:“问诊过程中没有引出精神症状?”
“一丁点儿都没有,而且她学历高,我怀疑她查过相关症状的。”
主任答:“那就先收入开放病房,先定躁狂待查。
开放病房的性质约等于自费疗养院,可以劝退部分过度关心自己的正常人;而躁狂待查进可定双相情感障碍,退可定常人也存在的环性心境,这绝对是主任的宝贵经验,但我初出茅庐就碰到“硬石头”,心下不满——“没病就不该住院!”
主任语重心长地道:“你总得让她先有个去处吧!要允许、要宽容。”
赵姐住院后,除了开始的几天情绪不稳经常大哭,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症状。最终在讨论后定为环性心境,以心理治疗为主,暂不需要药物。
因为失败婚姻住院的人才不止赵姐一个。我还收治过书画协会的大艺术家、畅销书作者、美女企业家等才华横溢、拥有财富名气的成功人士。但婚姻的失败和他人的指点却让她们丢盔卸甲落荒而逃,宁愿自己是疯了也不愿意面对现实。这让我的心里隐隐感觉有一股气,不上不下,不知冲谁发作。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早晚会从一只气鼓鼓的河豚进化为内心充满愤怒的绿巨人。
赵姐渡过了最初的“心碎期”,每天在开放病房点外卖,网购各种书籍,还扯了网线装了电脑,过得不亦乐乎——这无疑大大加重了我的“病情”。
一日查房,正逢赵姐有人探访。是她带的硕士研究生小钱,正跟赵姐挤眉弄眼地打小报告。赵姐并不避着我,邀请我一起吃瓜。我听了一会儿,大概是说正高竞聘季,赵姐的竞争对手孙哥在单位宣扬赵姐的失败婚姻和逃避者姿态以为自己造势。
赵姐“啪”的一声一拍桌子,豪气干云道:“哼,就凭他也配和我竞争!这也就是我不在!”
我听到这里不禁泪流:“求你了姐,快进到熹妃回宫吧!你知道你的病历有多难写吗?”毫不夸张,这段时间的噩梦都是赵姐的家人把我给告上法庭,吊销我的执照并坐牢。但凡从她的表现中挖出一点症状我都如获至宝。
女王赵姐撇了一眼她卑微的主管大夫,恶趣味地笑了笑,道:“我先办请假,假条就写上公出。咱们医院是有这个规定的。”赵姐对医院的规章制度甚至比我都更加熟稔。
我面带菜色地开了一张为期两周的假条,劝道:“都这样了,干嘛不直接办出院啊?”
赵姐说:“你都能躲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
我脸一红,赵姐说的没错。出于逃避的心态,我确实是“躲”到这里的。而因为大夫的身份,我一直“俯瞰”着这些因为失败的生活事件而住院的病人,对她们逃避人生的态度、自我放弃、挥霍人生和才华的行为而愤怒。再加上药物手段有限和治愈率低等种种负反馈,我不免心生退意。但我一旦离开,身上就只剩下“考研失败”的标签了,所以我不愿意。所谓的高薪不过是一种借口,我很清楚自己如果想在从医的路上走得更远,正确的路应该是去规培或者再战,而不是躲在这里双标,一边要求他人振作,一边无视自己的无能狂怒。
回到科室,主任通知我下个月要和他一起去男病区工作,届时会有更高的待遇。这无论如何都是件好事,但我却开心不起来——我已然陷入了迷茫和思考。
一周后,赵姐就凯旋而归了,不愧是高学历和高效率的女王大人。小钱喜气洋洋的跟我说:“老师评上正高,明年我就可以申请转博了!”我的眼眶湿了——是医学生羡慕和嫉妒的泪水。
“赵姐,我能报你的研究生吗?我能硕转博三年毕业不?”我无视小钱的鄙视狗腿道。
博导·赵人逢喜事红光满面:“嘿,不好意思,本教授只接受文科生。你来读我的研,我怕你毕不了业!”
小钱“噗嗤”乐了。我趁机宣布了医院的调任通知和自己的迷茫。
赵姐很飒:“缺乏勇气就先躲着呗,带薪备考(摸鱼)不快乐吗?”
此话一针见血,我捂着心口:“难道人生导师都以病人的姿态出现吗?”
赵姐很是潇洒:“去吧去吧,我保证我会想你的。”
到了男病区,我逐渐习惯了精神科的节奏,又和主任共同经历了很多“大冒险”。我也可以自称是一名合格的专科大夫了。但主任一直督促我复习西综,要求我“出院”:“要做对的事,而不是让人安逸的事。”
最终,我鼓起勇气递交了辞呈,去面对我终身执业所应该面对的一切。
离开前我回到女病区看望了赵姐,同时她也宣布自己“已经抛开了世俗的定义”、“痊愈了”,并即将出院离婚“扔掉那个垃圾”(原话)。我真挚祝福了这个我爱恨参半的“女王大人”!
“小牛大夫,‘出院’后一定要幸福呀!”这是博导赵姐对我的“出院要求”。我们都知道这里“幸福”的定义来自于自我评价。
如今,我已继续求学,开始了人生的新阶段。或许我的路会蜿蜒至他处,但这两份特殊的“出院要求”我会牢记在心,受益终生,惠己惠人。